Feilun

一个间歇性聋瞎废柴中二失忆的小白。

我会飞

曦瑶 
三年前看的,忘了许多,很是尴尬。有点对不起他俩,感觉好像只是把名字按在了自己的故事里,很内疚啊。

致敬【阿飞正传】。写的。。。好烂,ooc凑合着吧。

 居然要重发…
 
 
东山崖口,旭日将出,黑压压落了一圈鸟。 

战斗一触即发。 

这是个小峡谷,正好东西两侧山头对的那叫严实,非常适合骂阵。然而现在一片寂静,没一张鸟嘴张着,几十双鸟眼直盯那轮还在生的初阳。不知道那太阳是不是听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心声,俗称鸟语,反正它迟迟不上来——红光把山头笼了一层金边,它就在那线上反复忐忑。 

这局势相当明显,太阳一出,兄弟们上。于是众鸟继续死盯着山边,目光像是要把山头凿通给地平线来个剖腹产。其中,明显的,白鸟为首,大鹏次之,金鸟在旁。稍远的地方还落了只孤零零的大黑乌鸦,真黑,真大。眼看着都要屏不住气,再这么等下去瓜都开花了——那初阳动了。 

红光乍盛,云霞荡涤,天边一片橙黄。从太阳那方向过来的三足乌浑然不觉地往这儿飞过来。 

不知道哪张鸟嘴忽然崩出声大吼:杀千刀的温家,老子操你亲娘! 

三足乌一呆。这一声仿佛什么号角,一瞬间全动了,冲的冲跑的跑,羽毛满天乱飞。东山口今天命里注定要山雨飘摇,一群鸟东西打架扯羽毛,搞得哗啦啦一股大风,直吹的树林晃了三晃。如果打之前有什么顾虑,那就是太阳看到的实在太多。但开打后就全都不要脸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多了去了怕你个二舅姥姥。 

白鸟打的勤勤恳恳,当然也有稍稍划水的,比如金鸟。打到一处时,场景就大如白毛四散,金毛飘然而过。两厢对望一眼,没发一言。不是初见,白鸟却觉得,那一眼中的金鸟,和以前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于是他调头继续打,默默把金鸟划水流出来的漏洞补上。 

结束的那一刻,无论活着的死了的都不重要了,他们静静地摊着,看朝阳再一次升起,它自亘古而来的冷酷和漠然,磅礴地照耀一切幸福和痛苦。只是这一回,太阳里没再飞出如火的三足乌。 

年轻的征服者们笑了,笑得恣意妄为,势不可挡。尽管这一仗阴郁遍布,污秽横生,打完只有疲惫,没什么笑声——笑笑笑个屁,你还有什么能让你笑得出来?但起码有一天,也许迟来很久,那个笑容就到了。 

 
那一年他们只是第一次见识世事的无常,正如所有年轻的征服者一样,没意识到那实际上已经是自己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每一只鸟都知道自己一生将达到一个所能去往的最远的地方,却不知道有多远。就像那场战争一样,他们三义结金兰,飞向各大山林缴余孽,不知前景如何,不知明日如何,反正往前飞。 

飞到我所不及之处,我所未见之处,我不想停下,我不得不停下。 

后来那只叫蓝曦臣的大白鸟想,他早该看出来的,那只和他与聂大鹏一起飞的小金鸟,羽毛在飞向黄昏的夕阳时被云霞烧的红红的小金鸟,眼神里的那种狂热,就是个小疯子。 

小疯子在他第一次漫无目的地漂流时帮了他一把。当时他尾羽都秃噜毛了,一只翅膀还骨折。小疯子路过,什么都没说,先把他拖到住处疗翅膀,一推一拉咔蹦两下接上骨头,三根金长翎贴他屁股上充尾巴毛,随后才介绍了一下自己。 

小金鸟叫金光瑶。 

他金家还真的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羽毛都金底白边,尽管这位当时只是个打杂的。大蓝小金一起蹲山头上迎着太阳争论的时候,每次都能被自己和对方闪瞎。俗话说得好,身为君子,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于是一定诚恳道歉,彼此谦让,再风度翩翩地提议,去山脚吧,凉快。然后从容地在山脚寻个林子,缩在两大树叉子上继续谈鸟生谈理想。什么阳光灿烂的日子与对方纵游山水,吟诗作赋,遍览河山就不要想了,只要对望,只要一眼,就能从山腰直掉山脚,俗称见光死,隔天各大家族就说两大傻鸟一见钟情一眼全瞎。他们就适合阴暗的角落,寂静的地方说着最终只有他俩知道的话。 

 
后来有一次他们又灰溜溜地从山顶直奔山脚,金光瑶打趣说,恐怕蓝大公子的涵养,都毁在这一趟趟奔山脚了。 

蓝曦臣很配合地摇头晃脑,怎么办呢,面子都没了。 

金光瑶微笑,伸出翅膀:都怪我,让泽芜君没面子了。不如坐金某这个大树叉子,相当凉快,权当赔罪。 

蓝曦臣: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金光瑶:不要客气,金某本分。 

蓝曦臣:你坐。 

金光瑶:你坐。 

异口同声:请。 

然后他们也意识到这假模假样地推来推去实在幼稚,在树影里大笑起来。 

笑一阵,林外天色渐晚,光芒渐去,他们钻出树林,先左顾右盼了一番。正打算走,一只粽毛大鹏掠过。金光瑶条件反射一般就要往蓝曦臣身后躲,大白鸟回头笑笑,颇为无奈:不是他。 

小金鸟这才神色如常地飞到旁边。自从他们三一起见面,三天两头聂大鹏就能原地自我爆炸,每每蓝曦臣只要在场,就成了个鸟形挡板,金光瑶左低头右低头,他就左劝三弟年少右劝生气伤肝,反手一护,把身后那小鸟遮得严严实实,自己像个大型老母鸡,旁边聂大鹏气得上蹿下跳,徒手拆了大半山崖拂袖而去,他们一看好啊,来,喝茶喝茶。 

想及此处,蓝曦臣也挺奇怪,他觉得小金鸟这么灵巧可爱,大鹏也不至于天天找茬,以前两位和和气气,怎么就闹成这样。当年他们最水深火热的时候彼此扶持,这份情谊怎么也不该随时间消失。正想回头问问,金光瑶已经起飞。他只好沉默,迎着夕阳的余烬扇动气流,乘上西南风。 

鸟声渐消,林野雾起,他们向山上飞去。第二天金光瑶要四处奔波,蓝曦臣要忙自家事务,像这般见面本就少,这下恐怕只会在各大家族会面上遥遥举杯,隔空敬个酒,算是相识一场,患难之友。于是他们沉默地飞着,毕竟无奈,只是有些遗憾,淡淡的,就好像这寻常夏日下了一夜乱七八糟的小雨,睁眼梅子掉了一地乒乒乓乓。 

满天火烧云,烈烈地从上直扑向下,地平线消融在云中,幻像般的通天大道,所谓登顶天宫,直上云霄。在峡谷中向上飞,天云全部沉沉压下来,晚风把羽毛抖得沙沙轻响,山谷里的阴影追在他们身后一步步吞噬了大地,直至绚烂缩成一线,炽热翻越山岭,温度随着太阳消逝在山那边。晚风里传来的声音不甚明晰,那是金光瑶第一次说起,飞。 

金光瑶说,先前,既是说起无脚鸟,二哥为何不回答我? 

蓝曦臣转头回望他——太阳下去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望——又是那个未尽的话题,他当时沉默以对,对方也十分识趣。他还以为已经成功揭过了这一篇。 

白天那么耀眼的金色,晚上不知怎么就灰扑扑一团,格外低调。要不是蓝曦臣定睛一瞧,小金鸟差点就与阴影完全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他有一会儿没做声,想等金光瑶做个进一步的解释,结果对方很沉得住气,一声不吭等他的回答,而且很清楚蓝大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是个好欺负的老实人,为防他又逃避问题,一双鸟眼在风中瞪得死大死大盯着他。 

果然,没过一会儿缴械投降了。 

他叹口气:真伪仍需辨别,争论并无意义。 

金光瑶不泄气地继续追问:可若不存在,又怎会有传闻? 

蓝曦臣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地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 

这就是那个传闻。去掉乱七八糟去一大堆的牵强附会,剩下来始终没变过的骨架。至于它吸引着鸟群一代代争先恐后往下传的原因在于,无脚鸟这个名字只是个形象的描述,所描述的意思是总有一天,能不再受大地的束缚,一直飞下去,一直飞,就能飞上云端,到达世间所不及的极乐之地。有没有心怀正义梦想的有志之士为了征服天空而前赴后继这一点还没法考证,但另一个意义就现实多了:当一个神话能被平凡者实现时,那一刻即是一统众鸟权势滔天的巅峰登顶。 

显然金光瑶并不闲得发慌,更不是个傻子。这时候问这种问题,话中对权力的野心别说昭昭,简直扑面而来,拼命往脸上怼。按照蓝大公子这么个名门正派的脾气,此时应该委婉地表达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后翩然而去。可他此刻就是忽然的,不想走,不仅不反感,反而在这步步紧逼中听到了一丝忐忑的刻意,还有一丝没藏好的慌张。 

刚刚,他们曾一起大笑。他这样的公子,礼仪早刻在了骨子里,却在笑声中,恍惚间回到了尽力礼数周全却还是压不住好奇的少年岁月。而一直优雅从容的金公子,发出的笑声终于让他想起,他们年纪并不相同。那只城府还没修炼到位的小金鸟,本就是少年。 

说不上为何,他有点小小的难过,替对方。他不忍心怜悯,那太过分了。于是他不飞了,准备认真严肃地好好掰扯掰扯这个话题。他这一停,后面某只死盯着他的小鸟猝不及防,差点没掉下去,可劲扑腾才随着他一起落在了悬崖下方一个山筒子地上。只差一点,金光瑶脸上仿佛画上去的笑容好险才端着。 

蓝曦臣已经开始说了。他严肃地表述了一个问题,飞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好生蹊跷。飞能是什么?扑腾翅膀停在半空不就是了。当然金光瑶不会这么说,蓝曦臣也不要答案,他往下慢慢说:所谓飞行,并不是飞。 

飞是什么,是起飞,飞落,有起有落才是飞了一遭。滞空不落,是为飘浮;不起直降,是为滑翔。这世上并无只飞不落的鸟,因为飞了就得落。 

金光瑶是个聪明的,迅速品出了话里另一层意思:那传说中的无脚鸟,无法落地? 

这显然也不需要回答。 

他只好心中默默赞叹了一下:各大家族都没怎么听说过的事,人家头头是道,只能说蓝家那藏书阁真不是吹的。 

话题就此结束,迎着风奋力挣挣翅膀,再次起飞。只见最后一丝流光溢彩忽闪一下,也消失不见。晚云初现,凉意四起。他们回到了山峰上。各走各路,各回各地,只是没想到这一别还真是分道扬镳。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仅以一只白鸟一只金鸟的身份面对面畅谈心中所想。一个自认为裘马轻狂的岁月早已远去,一个身处打马看花的年纪拼命扎根,短短一段互相交错的时光里,从未饱览河山,从未把酒言欢,从未借东风相助青云直上,竟是诸多遗憾。 

后来蓝曦臣曾经想过,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行事匆匆,如果他们停下一阵回头看看,即使是面对面坐下喝茶,互相揣摩算计,是不是一切也会似流水一般,一浪变向,浪浪逐流。但他想了很久,也只能承认,假使重来一遍,他们仍会隔岸相望,隔着涛涛红尘阴谋诡计相背而去,越行越远。就像他改不了谷底事变,简直是当年东山崖的重演——那只大黑乌鸦再也不能起飞了,自家那傻二蓝差点跟着也往火坑里跳;就像他改不了聂大鹏无缘无故的暴毙,无法在焦头烂额之中分出心神去看看金光瑶的笑容。如果他看到了,他就应该明白,他始终在命运的洪流里浮浮沉沉,偶尔浮出江面,栖息在江中小洲之上,举目四望,无处可去也看不到能去何方;而当年和他一起躲着光的同伴,笑得越发好看,早走进了林子里,把他留在了林子外。 

所谓沧海桑田,当年已经历磨难的他们以为那就是苦难的终点,事实证明不过是上了岗子,没留神就溜了下来,还以为是眼前又多了个更高的岗子,结果到死都没飞过去。 

 
他弟蓝忘机重新抖擞精神下山游历的不知道第几年,他正亲自替聂家打理一桩命案,碰上金光瑶带着一两个金家的差事路过。 

既是见面,免不了在这山凹子找处酒家二楼雅座请顿饭,上两碗秋茶,替几个跟着的要一盘炒花生,二两温黄酒。 

茶上来了,按理说该谈笑风生。结果笑不出来——大鹏走之前他们还低头不见抬头见,大鹏走了后终于在薛渡鸦和各种大小事上起了些争执,能说什么,说几个春秋终究不似从前? 

一个只是风华绝代的青年,还不是十分习惯生活的龌龊。另一个虽堕落到了一定地步,却还没修炼到对着二哥也随时笑得近谄的无耻。 

于是他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对无言。 

桌上茶壶汩汩冒着白气,茶杂役不敢跟仙家搭话,默默拿着茶钩子一点点碾碎茶饼,茶沫在碗里旋了一圈转成个漂亮的大翠菊,快快乐乐在碗沿边弹了几滴小水珠。他们盯着那朵无知无觉的绿菊花,先前一直遮遮掩掩的尴尬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正巧下面大堂里大概是起了桌牌局,这时候吆五喝六有了庄,哪个酒虫上脑的地痞一拍桌子大吼道,去你姥姥的死孬种!钱呢!钱给爷拿出来!鸟无信不如沟里鬼,鬼无义不如坑里尻,无信无义不还钱,你他娘当老子吃素还是怎么着! 

真个壮士,这嗓门是要吼断大江水倒流啊,二楼雅座都听得一清二楚。蓝曦臣叹口气,想起了这几个月水流似的银子,打算这趟回去再掐掐算算省几两,并没注意到对面在听到“无信无义”时,脸色白了一瞬,快得好似一闪而过。 

下面的顿时一阵手忙脚乱,尘沙四起,乒乒乓乓的桌椅开裂声中,左一耳朵问候上下祖宗十八代,右一耳朵关切全家后院风化,抄起家伙就这么干上架了。拉架的拉架,劝架的劝架,老板站在二楼栏杆边居高临下睨着一圈乌合之众,幽幽地说,小二,把打架的都记下来,一张椅子四两,一张桌子八两,其余通通五两起,银子还是金子,看他脑袋硬不硬。不服的,来找老子。 

十几对鸟爪瞬间偃旗息鼓,退而其次,继续唾沫横飞地开骂。 

这阵喧哗倒是解救了他们的沉默,就着“治安难改,邪物又增”的坡一路滚下来,金光瑶自然而然地坚持各地搭台的想法,蓝曦臣也自然而然地颔首叹气,涉及利益的事,各大家族哪有那么好说话。阿瑶朝他安静地笑了笑,把嘴伸到碗里啜了一口茶沫,换了个话题。比如说大鹏家的聂怀桑。 

金光瑶问道:他最近还好吗? 

他想起上次这孩子跑来哭诉的模样,真心实意地从心底忧虑地问了这么一句。蓝曦臣只能苦笑。他很少提起这娃,一提就好像几年光阴在面前脱缰撒欢可劲儿嘚瑟,嘲笑着死者和生者,顿时一阵心梗。上次还是在姑苏。因为对面是他弟,所以他轻飘飘一句而过。可对面是他弟,所以这句话注定飘不过去。 

他弟冷冰冰地回头,眉毛皱了一点点,他十分惊讶——他弟应该是在难过——聂怀桑曾是大黑乌鸦那一年来姑苏时的同窗。然后他弟当时仅有的一句话和今日这句一模一样:他最近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但他当时只是叹口气,知道他弟并不需要答案。兄弟俩在姑苏的阁楼前静立了一会儿,然后蓝忘机背上琴,走出门,下山,蓝曦臣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 

现在面对着阿瑶,他回答,不大好。 

唉,他叹气。那小的只会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要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这儿,忙得这是几日来第一次正经吃顿饭。面对阿瑶,他把这些都感慨了出来,尽管还是含蓄,却不自觉说了许多。可能潜意识里有点觉得,面前这位与他并肩,可以对着说说,也许有回应,也许有建议。 

聂家代代出枭雄,这一代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出个英雄后出个软蛋,连当街卖葱花饼的都能比划两把,聂家那是葱撒多了面和少了,两下团吧团吧一个大圆饼,掰开来一看啪叽全漏了。 

再聊聊,聊得有一搭没一搭,话题漫无边际地溜了一圈。楼下老板拿着册子封了大门小二开始数银子,楼上他们细致盎然地讲起了八卦。咳,这个,蓝家家训,不可背后语人是非。但没说不能听啊。 

金光瑶笑着喝茶,摇着白扇:苏家家主是个奇人,兄长知道不? 

蓝曦臣坐得端端正正:并不知。 

金光瑶晃晃脑袋,面露遗憾。苏家家主逮着三只死乌鸦,扬言自己拿到了铁雉符,当年的大黑乌鸦死的好,死的妙。山鸡跳上架当凤凰,真他丫的不要脸。这不一激动放个响炮把自己炸了,直窜直窜上了天。三大家族喜闻乐见,名门正派奔走相告。除了高岭之花的蓝家,对那厮几乎都没好脸,幸灾惹祸,欢天喜地,家家门口拉出条炮仗就开始放,过年了过年了,猪都上天了酒也该喝了。 

金光瑶比划比划,开心地笑,不小心把花瓣喝到嘴里,顿时懊恼地放下茶。 

他不喝了,要了点糖糕:说到夷陵老祖,江澄那事也挺有趣,二哥知道不? 

蓝曦臣继续老实地摇头。 

金光瑶叹气。他们也没资格笑人家。江家家主,年方二八,一条光棍,貌美如花。 就那个一脸谁都欠了他三千两的臭小子,拽得二五八万, 对活的女的一视同仁,脾气忒大,毛病忒多。无论暗送秋波还是欲拒还迎,全部眼瞎耳聋,千磨万击我偏直,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年立秋终于被所有女道友联名抵制,成了个嫁不出去的死木头。注孤终生,鸟都不要。三大家族喜闻乐见,名门正派奔走相告。痛快,漂亮,活该。 

说起来金凌那小崽子,和他还没和江澄那么亲,那脾气也不知道学的谁,白长了一堆金毛。蓝曦臣倒是想起了秦氏,他曾十分期待着阿瑶能获得幸福,现在只能不说话,拿了一块糖糕。 

隔壁传来了一点议论声,最近不知道么,又一家族全家老小都被拖走啦,嘿还不是金家,手底下一群也全是活该天谴的东西,畜生不如,把那做母亲的活生生拖在车后给拖死了,那家小女孩哭的,一路哭啊.... 

金光瑶正想着一条送到孩子手里的小奶狗,温柔地笑着,听到这几句,笑容未变,慢慢扩大,竟是加深了几许,好像听到了什么大喜事。他自然地招来茶杂役,传了几句简短的话,隔壁沉寂了下来。蓝曦臣正被糖糕粘的有些发愁,齁得心里一阵发慌,根本没听清隔壁前面具体说了什么,后来没声了就更没在意。 

楼下的火并到了尾声,老板相当满意,大吼道,排成一队,给我过来,去大堂后面洗碗。当即有不乐意的了:老子钱也交了,脸也肿了,还他娘的有完没完?老板睥睨无双,撸起翅膀,格外剽悍:这店我开的,这饭你吃的,小二被你撞着了,你,不洗碗? 

小二牵着蔫头巴脑的乖乖一溜去洗碗。大堂该打麻将打麻将,猜拳的猜拳,喝酒的喝酒,来来往往都是客。老板甩上一条毛巾叫小二别洗碗了让他洗,堂子前一堆银子金子他个只会打架的算不过来,反正三教九流都有兄弟,老板豪爽总白送钱,穷了就打包上小二,散了其他打杂的,两鸟再去流浪。江湖一日日现出水面,渐渐不只仙家独占高台。门关了又开,轴吱吱呀呀,小二嫌烦把它敞开抵着,秋风席卷过堂前,呼啸而过,直上二楼,从窗边冲出,重入云天。 

楼下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散去。楼上的茶终于快见底,渐渐绿菊花也蔫了,水花也不咕嘟了,寂静也翻上来了,离别也浮上来了。 

然后又怎么瞎扯怎么寒暄怎么离开,都不记得了,太琐碎。好像聊到这回帮聂家的案子时,金光瑶在谈话的间隙收起白扇说,如果一个作恶多端的生事者,也有善的一面,对你诚心结交,那你对他,将如何? 

蓝大公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了。他甚至怀疑,金光瑶真的说过这话?那个挂在峡谷一边山壁上,和众多商铺挤挤挨挨的酒楼,风吹旗扬,谷底小溪波光粼粼地流淌,天光明暗。遥远,恍惚,喧闹,记忆是否虚假,时间是否倒流。后来他是怎么领着蓝家的晚辈探查聂家名下案庄,找到暗尸鸦挖出疑似雉符的尸阵,通通陷在那种明明暗暗的云天里。各个岗子上瞭望台一座座金碧辉煌平地而起,暗鸦渡鸦在这纷乱世道行踪不定,浮沉中金光瑶头冠上的朱砂红得亮眼,好像在笑,二哥,我想飞上太阳。 

有个声音问,怎么上去。 

他道,一直飞。 

明明是个秋风凉爽的日子。 

 
蓝忘机在冬日会回来,往往背着琴和一点行囊。他们蓝家毛本就通体雪白,连头冠上的抹额都是素的,大冬天的三尺之外不见鸟影,五步之外只见眼珠,一下雪更是糟糕,琴箫冻上一层霜,身子裹上两层白。至于从外面回来,就活像个大雪团子,蓝曦臣每次去接,都能见他在那边全身晃成一道残影专心抖毛,雪花四溅,越抖越瘦,抖完留下一大坨雪,面无表情地路过山门大树叉子上倒立的蓝家子弟。 

蓝忘机走到林子旁看看,回头道:兔头菇。 

蓝曦臣和和气气,温声道:雪大了,兔头菇跑丢了在雪里找不出来,已经让思追他们移进书阁了。冷不冷?去喝盏姜茶。 

蓝忘机点点头。蓝曦臣便回到屋里,火炉仍有余烬,却已经熄了大半。他不怕冷,躬身把桌上的信写完。收笔砚,把早早包好的姜茶红枣和上好的大裘放黑木匣子里,带上银响哨,出门。 

雪太大,把山脚埋了就得封山,听说兰陵金麟台那边山腰就冻上了,不少人家冬天蹲洞里不出门。他来到山腰一处塔楼,隶属蓝家,飞檐系着夜灯,梁边上的银铃落了白雪。听到他的哨声,守塔者连忙开了楼门。他上塔走到墙边,摇动银铃,把匣子吊上云箭,大力拉开固定在塔墙上的巨弓,对准遥远邻山上的另一座一模一样的塔楼,然后猛地松开。 

云箭尖锐地呼啸着划空刺向彼端,过了一阵,铮一声牢牢定在对面墙靶子上。他再次重敲银铃,看到对面塔里的身影飞奔而出,奋力拔下箭解下匣子进塔。寂静的雪日,银铃一声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响起。他站在塔楼上久久地望着,呼出的热气袅袅消散。 

其实平常的话,他就直接亲自送到金家山脚了,虽然明明可以让晚辈们跑腿,他们说敛芳尊和蔼可亲。这些年,他们视彼此平生好友,连守塔的送信的都能一眼看出他什么时候送东西给阿瑶,什么时候是其他事。只有冬天,要是一路飞过去,几个山头,路上没吃没喝,早死在雪地里了,连谷底乱鸦岗都没动静,逢乱必出的含光君也回了云深不知处。 

冬日漫漫,偶尔会问出蓝忘机一些游历时听得的事。许久不听闻其他三大家族有什么消息,十分凶厉的邪祟也没有,很久没有一只大黑乌鸦的消息,连后出的薛渡鸦也没了踪迹。 

说到薛渡鸦,蓝曦臣问过,夜猎时有没有听过那位晓道长和宋道长的消息? 

他弟摇了摇头。很久,很久没听说那两位如霜雪般凛然的君子的踪影了。 

他无法,就这样吧。冬天能掩盖一切,雪下大地都沉睡着,无论善意罪恶都了无痕迹。雾起,雪落,白茫茫一片甚是干净。 

很久以前,他和金光瑶曾经一起看雪。他们只注意了雪的美丽,没注意到雪的残忍。满山的白仿若美好的错觉,仿若什么都能被掩埋,一切干干净净,结果来年春天无声无息地消融,什么东西全都曝尸青天白日之下,做过的一切皆是因果报应,没留神便措手不及。 

金光瑶那天好像很高兴,问他,他就笑,说终于啊,再敢骂我小矮子的都没有啦。 

雪地里,他看到敛芳尊露出了孩子一样兴高采烈的笑容,于是也温柔地笑了笑。他很多次都在心疼阿瑶,过往的阴影,孩子的夭折,各大家族的虎视眈眈。他想啊,阿瑶真的太苦。他觉得尽管世事这么艰难,他们也会持身正道,不违心意,与命抗争。只有些许时刻,他感到他们道不同,尽力去劝,有数次他想这实在不妥,可看到阿瑶竭力辩解,他又觉得阿瑶肯定也有苦衷,然后过段时间再揭过这一页。 

他真的很心疼他的阿瑶。没有声音能告诉他,那个心疼也真的像个笑话。 

严寒过后是春暖花开,好似艰辛之后是光辉灿烂,没说一夜之间繁华尽褪,也是春来冬去,没撑过冬日的浮尸漫山遍野。 

大雪无声,他沿来路回去,我们不似当年。 

 
乱鸦岗没声没息屁都不放的第十三年,蓝曦臣听说夜猎中,有个黑不溜秋的疯子招了温宁,被云梦抢,江澄打,他弟护,还被一路提溜进姑苏,顿时有点惊讶。前脚刚听着一点风声,后脚这群就堵在下山的路上,一抬眼便看见那个抱着拐杖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清奇人士,还有旁边一脸平和似乎很是开心的自家弟弟。 

他正要去找阿瑶,上次给的甜糕好像粘羽毛,对方告诉他几根金毛都被迫扯掉了,还有一丝委委屈屈。结果看到这一幕他还真挺好奇,有一天他弟居然也说了两句废话——他去找阿瑶这不明摆着的事实——这得高兴成什么样了?正想着,旁边那一身纯黑的疯子巴巴地凑上来——这身黑在一众白当中也太显眼了——凑到一半不动了,哀怨地退了回去。他一看居然也是个乌鸦,羽毛炸得十分嘚瑟,浑身上下没一丝正经。但他相信他弟,一年到头沿路找乱子,突然回来,带着这个,好汉,总不是坏事。 

走出两步,还能听到那个活蹦乱跳的黑乌鸦胡搅蛮缠,无所不用其极,被七手八脚地摁住镇压拖了进去。 

他笑了笑,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测,回想起往事时心中也不再一滞,暗暗祈祷。 

到阿瑶那边的时候两鸟俱是没憋住,对这疯子展开了热情的展望。金光瑶隐隐约约听过当年的事,他对蓝忘机当时的模样除了些许震惊没一丝不适或是别的情绪,这也是蓝曦臣一直对他的小小感激。他兴致盎然地听完了疯子上山的始末,和泽芜君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不去猜测蓝忘机为什么这么高兴。 

这个莫玄羽啊,二哥知道的,我认识,你也见过。金光瑶道。 

蓝曦臣默然。他当然知道金光善那个老东西干过的一大堆破事。金光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慢悠悠地说,那小疯子,以前可没这么活泼。 

岂止是活泼,脸皮也厚了不少。以前那个自以为精明,活得可可怜怜的小断袖,哪有大庭广众碰瓷还碰到含光君身上的勇气。 

他能感到,爬到这位上——踩着扭曲作呕的婚姻,已成孤魂的孩童尸骸,近百条命一身血火才爬上的高位,雾越来越浓,可有些视野却越来越广。他现在已经能明确地预感到,这个当年他也算害了一把的大乌鸦,似乎已经算是回来了。如果不是,那很好。如果是,那这个出现,只会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又一个无数鸟儿的节点,绝对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去的自己亲手造的黑暗再一次要将他淹没,浑身金光闪闪的羽毛简直讽刺他实在活该。听八卦的时候真的开心,但一边算计一边真诚地祝福好像也不矛盾。他得防卫,然后继续不断前行,不断填补脚后的黑洞,一如多年以前。 

原来他始终在原地踏步。 

所以,二哥,你是个君子,就这样和你一起开开心心笑下去吧。 就这样,你开开心心地笑下去吧。

思及此处,他立马表示,赌那疯子是那谁,赌不赌,输了就年关送大礼。蓝曦臣内心挣扎无果,小小粉饰了一下,几番斗争终于宣告投降,暗搓搓地加注,赌他弟能认出来。 

 
于是眼睁睁看着那俩又下了山,各处乱飞,一群小辈不知道怎么的也莫名其妙老扎堆在那块儿,羽毛漫天舞。金光瑶难得跟江澄提了一嘴,金凌这历练未免时间也忒长了。结果回应异常平和,江晚吟居然没冷笑没不说鸟话没蔑视,金光瑶都没忍住多望了一眼。只见万年黑锅脸的江宗主最近可能是吃错了药,双眼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依旧凶神恶煞活像上门讨债,不知道的可能以为老树焕春又发芽了。金光瑶谨慎推断了一下,这状态活像夙愿得偿,要么大仇得报,要么苦恋终甜。 

江晚吟皱眉:看我作甚? 

金光瑶喝口茶压压惊:……无事。 

他笑得温温柔柔,心道不管什么事,你可别一口气松了看破红尘,兰陵那儿一堆烂事,金凌怎么办。 

江宗主老大不耐烦地哼一声。金凌那小子只会怼舅舅,面对小叔时就哼哼唧唧,不同之处在于是舅舅送的东西他一定挑两嘴,小叔送的东西他会装嫌弃,反正最后都会收。为此江澄和金光瑶明里暗里打量过几回,终于得出结论,不是一路鸟,熟不起来。 

育儿话题到此结束,他们起身穿过庭院。云梦的弟子不多,附近荷塘的人家还会来这帮孩子准备成年礼。金光瑶一转头便看见,池旁高耸的起云台上,有个小幼鸟正在他父亲陪同下起飞。

那个父亲极有耐心,把女儿的小翅膀一片片羽毛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做示范。

他展开翅膀,将双翅极力伸展,羽毛流畅的线条优美地直指太阳。然后他开始缓慢挥动,扇起盘旋的气流,越扇越快,身体前倾,从台边冲出,脊背因翅膀的伸展变得更加宽厚,肌肉充满了力量。他好似征服了桀骜不驯的风,让它乖乖听话,托着他滑翔一圈,停在半空中。

他回头喊他的孩子,看到了么,很简单。

远远望着,看不清他的小女儿什么反应,不过估计是个格外虎的崽子,二话不说直接展翅,朝台边烈烈生风地奔来。她爹顿时一慌,急忙飞近,这崽已经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初出茅庐的小崽哪像成鸟一样熟练,还没控制好翅膀和体重间的平衡,直直往下掉,她爹吓坏了,一个猛子扎下去来个大附冲。金光瑶迅速一扫,台下池子深达三米,那崽最多伤筋动骨一百天。话虽如此,真见到不可能无动于衷,那厢爹在上边猛追,旁边一直懒得吭气的江澄陡然猛窜一步,死盯着半空中的幼鸟。

金光瑶正盯着,被他吓得往旁错了半步。这时那崽突然找着了道,一个急刹,她爹一冲冲下了半米远才停下,错愕地看着上方的闺女。他闺女正巧挡住了向下的光线,在他眼中仿佛镀上了金边,逆光加冕。这个刚会飞的年轻的征服者兴奋地向上飞去,环绕高台,身下的山河绵延万里。她狂喜难以自抑,大笑起来:爹,我会飞啦!

我会飞啦!

幼鸟的奶音还带着稚气,身上的绒毛还没换全,但已经学会了宣布自己的新生。

金光瑶不禁笑了起来。转头一瞧,江宗主好像才意识到他自己差点像个愣头青一样冲出去,额上青筋乱跳,恨不得把那崽抓过来薅毛开涮直接下锅。

他没忍住揶揄道,云梦这儿,对成年礼看得可真重。

成年礼,似乎已成了各地的规矩。这个地盘上的家家户户在同一天,把自己的孩子放出去,先前都算练习,只有这天才算是一生的第一次起飞。那天会十分喜庆热闹,满天都是五彩斑斓的羽毛,一个个小小的团子扑腾着乱飘,下方是他们又紧张又好笑的爹娘,嘈杂而喧闹。

金光瑶和那些阴沟里出生的孩子们一样,没有这个殊荣。成年礼那一天,他被一个客官踹了一脚,正中心窝,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说笑声。

他听到,年年不变的欢呼雀跃——

我会飞啦!

幼鸟们意气风发地宣告自己的成年,我,会飞,我已拥有闯荡天涯的资格,我拥有了山川大泽,江河湖海。我要去往我最向往的地方,见证我最向往的美景,即使不知我一生将如何。而事实上,每只鸟都知道,飞不出这片连绵的山林。鸟的一生最远最远只能到达林子里的某一处,他们生活的这片大陆只有这地方能居住,再远就是大海,瘴区,和大漠。外面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传说里的那只鸟,他能统领暗鸦,他能死而复生,他能长生不老,他能飞上太阳。

金光瑶笑了笑。江宗主黑着脸走过去,似乎有点气鼓鼓的,那对父女就老老实实溜了。走之前金光瑶还打量了一下那小姑娘,那娃不肯好好走路,每走两步就凌空起跳扑腾一下,满不在乎刚刚的事。问这娃你不怕么,对方笑得格外放肆:下面有池子啊,我又不傻。我三岁就能在那池子游个来回,怕它作甚。你看我一次就会飞了,岂不是天赋异禀,老天都保佑我?

这副又得意又张扬的模样实属万里挑一。江澄看着这崽神采飞扬的姿态,目光十分复杂。他远远看着,心道和那谁……可真像啊。

这样的明朗,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再多就是贪心了。

夕阳将落的时候,金光瑶回到了金麟台。这么明媚的日子不适合他,他忽然心生一股不详的预感,好像头顶正在酝酿的雷霆暴雨,滚滚云涡即将袭来。这阵心悸简直莫名其妙,他忍不住想,他已经拥有了一切,过多的野心也被二哥磨平了,是吧。

所以他将会多么害怕失去啊。

夜里,他想起多年前已经习出的禁阵,传说夷陵老祖也曾发现的事。在怨气上达百尸的棺阵中,身受尸咒,以肢为祭,肉身即能成魔——那才是无脚鸟,早被冠上不死的名号。以前是想过,但他不想到那一步。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往左右一瞥,爬山虎铺了满墙,不少倒挂着晒毛的落汤鸡。


那是最后的安宁。换句话来说,那是恶徒最后的挣扎,邪祟即将伏诛,正道光耀千古。

很久以后,蓝曦臣已经不是很清楚那之前他在干什么了。他好像在关注着那一群乱跑的少年,操心着他弟的情感大事,还给他弟和大乌鸦收拾烂摊子,是的你们没看到吗他俩都救了你们,你们一群鸟东西还翻什么旧账。他看花,他做糕点,他操持家族,他和阿瑶打赌,这俩肯定能成,肯定能睡一张床,不,先一间房。

很久以后,他已经想不起来阿瑶的回应。阿瑶的一举一动渐渐失了真,那些细节像指缝里的沙一样流过,遗落在旅途和时间里。阿瑶的笑容越来越模糊,斑驳而破碎,无法拼凑。

自然,他更想不起来阿瑶在那之前在做什么。也许确实在做那些阴谋诡计,像外界所说。也许他还能隔着这么久再信阿瑶一回,只是在回信,处理下家事务,看看金凌,访访故地。

然后一切就像爆发的光芒,七月陡然乍放的热浪,一切……一切就像分崩离析的朱楼,宾客离宴,鸟飞楼空。

金光瑶没有猜错,他确实跌入了深渊,他飞不起来。好在像他这种鸟,从各种污秽里爬出来,什么恶心事都经历了,不见棺材不落泪。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他还能想着怎么体面地逃走,像以前无数次做的那样,把过去一把火烧个干净,徒留灰烟。

直到再次见面,在一个半山腰的庙里。面前本是奄奄一息的金光瑶爬起来冲他笑,苏灰鸟和一只只下鸟沉默地静侍两侧。旁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林子,风一吹就沙沙作响……他们曾躲在这里谈天论地,现在想来,即使是那时,他们也从没走过一条道上。

晚风轻柔,天色渐晚,灰扑扑的尘土中,他们终于再次相对无言。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他们失魂落魄,将近一无所有。但一切毕竟不是原点,起码金光瑶明白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笑了起来,笑得明媚又有些从容的歉意。

蓝曦臣是个君子,不可能装,他笑得苦涩又颓唐。那有过的愤怒,悔恨,忧疑,被强压在万千潮水下,时时起伏。而见到的这一刻,他却发现,四起的波纹都平息了。他累了,很疲倦,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说了又有什么用,我们从未并肩。

他不知道金光瑶来此干什么,也不知道太阳再次升起时他们又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面。神像无悲无喜地俯视他们,对上他的目光。那一刹那,众生虚妄,他在破碎的往事中打捞起一座神庙,让肮脏的成为神圣的,让丑恶的成为美好的,每只鸟都曾干干净净地来,却不见得干干净净地走——神明啊,我怎么可能笑看我这一生。

敛芳尊没有看他。仙风道骨的泽芜君,在如血的残阳里白毛都染上了大红。他盯着那身白毛时,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薛渡鸦说过的闲话。他们坐在一家炒栗子的摊上,薛渡鸦不怀好意地提起泽芜君。他说了什么自己也忘了,却始终记得对方那嘲讽的笑容越扩越大,最终狂笑起来。

直到笑出了眼泪,薛渡鸦才好容易坐回去。他用那种万分恶心又好笑的目光看着金光瑶:你知道你有多可笑吗?

金光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才不怕,翘起二郎腿,诡异地笑着:你太好笑了仙尊啊仙尊,你在仰慕那个蓝家的大白鸟。你知道你自己跟你说的那个君——子举止有多像吗?哈哈哈哈哈大善鸟啊你个大善鸟,你居然在模仿他!

金光瑶知道那东西说的没错,他确实在无意识地模仿泽芜君。他模仿他的温文尔雅,模仿他的大度慷慨,模仿他的翩翩风骨,然后薛某鸟一下子捅穿了这层遮遮掩掩的心思,告诉他他在依葫芦画瓢,拙劣得很。

他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笑了笑。他早应该知道,大白鸟配得上一身白,小金鸟配不上一身金,也就只有青天白日阳光猛烈的时候,彼此闪瞎,表面上看来好似一类。他不禁笑得更加开心,薛渡鸦,像我们这种鸟,这么罪大恶极,难道会忍住不被完全相反的道路吸引?正如晚云追逐夕阳一样天经地义,只能徒劳无功地仰慕光芒,永远够不着,然后成为熄灭它的挽歌。

怎么这么悲惨啊。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渡鸦,笑道:不要过于忘形啊,成美。美玉自会受到喜欢,你现在不过一时嘴快。

薛渡鸦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嗤笑一声:我会巴巴地凑在一个正人君子后面跑?天下至贱!他们我恶心还来不及!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成美把那家老板的小儿子羽毛全拔了,他赶到的时候罪魁祸首还在甜甜地笑。那家摊子在年底关了。听说老板因为自己的小儿子最喜好炒栗子,才萌生了开摊子的念头。现在儿子傻了,被吓的,自然断了过日子的念想。他站在曾经有过一个摊子的地盘上,看着下一个小贩把东西一点点搬进空荡荡的街口,才知道那家已经走了。

他就这样在川流不息的街口看了一会儿,茫然时心不在焉地想,正好不用赔钱。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是这么虚伪卑贱,我就是这种鸟,就连这个时候——他们隔着一整个世道遥遥相望,在这个众鸟还没赶来的时刻,这个所谓黎明漫长的前奏,一瞬间放下所有为非你我者的伪装,只有你我。泽芜君本以为自己想大笑,敛芳尊本以为自己笑不出来——我离你那么远,远到我仍然只能温文尔雅,对你礼遇有加。不是讽刺,只是事到如今,我又孑孓独立,一无所有,没有了别的嘴脸。

他永远,永远模仿不了他。越是奋力,越是拙劣。就像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来处,更不可能改变归路。他们思想,礼仪,风度看上去如此一致,好似在同一天幕之上面对面地缓缓旋转。然后夜色降临在故友身上,划出头顶长尾拖曳的星河,横亘中央。

他想起成年礼那天的黄昏,那是影子最长的时刻,光终于照到了角落里的他。他的身前茫无所依,身后万丈深渊,自己天生卑贱,现在依旧如此。兜兜转转几十年,还是如丧家之犬。

然而敛芳尊一向不会伤春悲秋,他继续几乎冷静到残酷地算计,他继续和煦地微笑,他继续没有一点负担地推鸟下地狱,卖惨装疯,做尽恶事,仍冠冕堂皇地祈求原谅。当一只又一只飞鸟落在这庙,故交齐聚一堂,那一刻没有任何一只鸟知道,敛芳尊笑容下在想什么。

从收到那封信开始,就好像鼓板响起,角儿上场。

像不像个大戏台子?黑乌鸦和白鸟走进庙里,一只狗虱在巷间狂吠,远处隐隐的灯火浮动绵延,阑珊处只站着一蓝曦臣。


密密麻麻的咒符爬满了高高在上的观音,张牙舞爪,好似冲天的凄厉诅咒嚎啕哀鸣,群魔乱舞。那座妖冶的神像也在昏红的光下,抹上了一层血色。旁边的棺材浸着血,盖板打开,却空空如也。金光瑶一步步走着,手里的琴弦勒得死紧,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蓝曦臣忽然默不作声地涌上一股疲惫,好像耗光了力气。他已经耗光了再去相信他的阿瑶,追问过去,粉饰太平的力气。

闹剧已经要到最后一幕了,不是么?

让我们结束吧。

然而他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任何一个结局,因为无论如何,他能得到的只有一地废墟。他这半辈子,除去血缘外,最深的情谊不过是当年伤痕累累,一同从太阳中飞出的三只鸟,一粽一白一金。现在往事支离破碎,大哥死于三弟,他这么多年当作慰藉的阿瑶是个幻影,亲手帮他埋葬了过去。

于是他没有了过去,他回身只有荒芜。过去不复存在时,现下就已成虚妄,未来更是茫茫。他的同伴留他独自在林外,川流中央的孤岛,汇路空白的节点。孟瑶亲手烧了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却是被毁了。

他看到眼前一次次真情流露,步步交锋,局势诡谲。他继续看着,失望着,慌张着,思考着,等着。

眼下仍在僵持,苏灰鸟狼狈地盯着周围。江澄死死盯着金凌,一旁的魏无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时间剑弩嚣张。

外面暴雨倾盆,雷声大作。这种天气,没有一只鸟能起飞,翅膀会被饱满的雨滴打中,羽毛吸足了水,重得抬都抬不起来。可当闪电划破天际,晃得天地一片惨白之时,急促的撞门声突然打破了死寂。

他们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大门。这时惊雷乍响,狠狠撼动着耳膜。先前的怨灵妖魔在虚空中仿佛卷土重来,无声无息地张狂肆意,扭曲尖叫,盘踞在殿中各处。观音像占着首座,夜色中唇角的笑容无比诡异,空洞的眸子冷冷地俯瞰众鸟和大门。

当雷声再一次隆隆怒吼地席卷而来时,门外那个像铁塔一样的身躯完全显现,金光瑶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消失殆尽。他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聂怀桑先前哆哆嗦嗦地四处躲,活像一只掉毛鸡,自打来了就没停止过扑腾,这时一嗓子叫了出来:大哥!

蓝曦臣:大哥?

金光瑶:...大哥。

遥遥的神像无悲无喜,目光好像真的落到了他们身上,又好像穿透过去,落在虚空缥缈,毫无着落的地方,身后是业火冲天。爆发的混乱间一道白光闪起,鲜血喷涌,金光瑶顿时痛得发不出声音,苏灰鸟挣扎着大吼,蓝曦臣下意识就想去扶。鲜红的血落在灰败的殿宇里,当年执炬者一把大火献祭神明,不知阿鼻地狱里是否真有红莲。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原来是观音的夜猎。

刀戈四起。当年这里曾红烛罗帐,后来化为焦土。那遥遥的兰陵曾牡丹大盛,家宴上歌舞楼台,后来满天蜚语。

明明一个烟花之地,一个仙家世族,多年前的姑苏云梦穷奇道不夜天,在这一刻全部时空交汇,隐隐重叠。

宾客离宴。鸟飞楼空。殊途同归。

戏台子搭好了,角儿上过场了——归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他们调转剑锋,指向走进庙里的那具尸体。


苏灰鸟死都没阖上眼睛。

后来也许那一天青史留名了也许没,反正民间的流言蜚语传奇议论不会少。最后一刻,破口大骂声中,谁也不知道金光瑶做了什么。蓝曦臣眼睁睁地看着血肉横飞之中,碎骨咔咔地扭动成不可思议的情况,所有血色的符文暴涨,黑气冲天。

魏无羡脸色骤变,话都来不及说,迅速大力向后翻折,滑出一丈。蓝忘机立刻起剑,所有在场飞禽全部飞闪,全力防身,那股黑气却毫无征兆地猛然扩大。他们几乎都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

黑雾中,金光瑶的脸逐渐显现。他变成了一只黑乌鸦,只有头冠还有一丝金光,面色青白,血管暴起,不似活鸟,翅膀变得巨大无比,几乎畸形,血肉被伸长的骨架撕裂。他的尾毛也变得奇长无比,腿却萎缩成恐怖的形状,小小的身子悬空在双翅之间。而他面无表情。

蓝曦臣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没想到先一步的竟是离得稍远的聂怀桑。

聂怀桑站都站不稳,发出一声不似他的咆哮:金光瑶!!

金凌爬两下没爬起来,盯着黑雾,眼圈发红,江澄急怒地去够他。没等众鸟有什么准备,那只鸟陡然伸展翅膀,越扇越快,刮起一阵狂风,劈头盖脸朝他们砸来。魏无羡竭力想提醒,然而窒息地发不出声音。那一双巨大的翅膀,每扇一下,血就像水流一样蜿蜒而下,可骨上却时刻不停地有筋肉疯长,拉扯,攀附。

聂明玦仍死死扯着尾骨。风怒吼着几乎掀了屋顶,清脆又胆寒的一声撕裂声响起,金光瑶的那块骨头被活生生扯下,留在了聂明玦的棺里,而他仍然一片漠然,好像没一丝影响,直冲门外。

轰!——殿墙倒塌了一半,蓝曦臣咳出一口血,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他猛地冲出了观音庙。雨后的黎明奇异地如玫瑰般的颜色,却因黑气透出脏腥。水洼被血染成了红色,随后的脚步踩碎了倒影。朝阳即将喷薄而出,天正是最黑的时刻。他在夜幕下奋力展翅,拼命朝前方那个背影够去。

他们一起飞向太阳。

蓝曦臣这半生中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十三年前的不夜天,他的弟弟也曾惊世骇俗。他们无法失去,他们不能接受失去,尽管情形不同,感情不同,罪孽不同。蓝曦臣那一刻什么都没想,尽管聂怀桑那句“曦臣哥小心!”将会挥之不去,金光瑶那声“我独独没想过害你。”将会萦绕半生,他只是在追着一个往日的幻影,迷茫无依的一根稻草。他只知道他要这样追下去。

山头的金线细微地颤抖起来,一跳一跳,突然无声地爆发——那初阳终于动了。

红光乍盛,云霞荡涤,天边一片橙黄,年轻的无脚鸟浑然不觉地向太阳飞去。

他们冲出了山腰的云雾。身下的峡谷市集刚从沉睡中苏醒,三三两两的鸟儿在昏暗中拉起摊子,鼓起风箱,白烟袅袅。更夫叼着锣穿过街头巷尾,几处烟花巷门开了一条缝,姑娘媚眼如丝地告别。小溪附近的水鸭开始撒网,看荷塘的老者上岸想来两口荤酒。夜猎的仙家从岗子上下来,游荡的幽魂慢慢飘回树林。

在这样一个黎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征途。


金光瑶一直向东飞去。他现在无知无觉,和尸体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反应。他往往夜里飞行,白天在云上休息。无论什么时候,那双翅膀都伸展在两旁,休息的时候,风就托着它们,沉默地飘在空中。蓝曦臣在他飞的时候就跟着飞,他休息的时候就下地雇鸟赶路,甚至还抽出空把蓝家的事务匆匆交接给弟弟和蓝启仁,疲倦而单调地追着。

金光瑶飞得太高,是所有鸟都飞不上的高度。他追随着上空的那个影子,只看得到那双畸形的腿。不知道血是流干了还是飞太高风吹散了,除了一开始,他没法指望血腥味来指认踪迹。而且金光瑶白天停在空中的时候去留全凭风,飘向四面八方,醒来时才回归正轨。

一开始还有各大家族或是慕名之徒会加入追赶的队伍,上各个箭塔妄图包围,将天上的影子射下来。他们在进行一次夜猎,并把蓝曦臣的行为解释为了深仇大恨。传闻私语早已散播,毕竟头上天天飘着个影子,鸟儿们又不瞎。蓝曦臣于此只是沉默以对。

他弟放心不下,想要追来,但蓝曦臣表示云深不知处需要你。后来曾经暴乱过的地方全部怪病频发,走尸乱出,仙家会面达成一致,让老百姓即刻迁徙向西,因为整条谷底东溪已经被堵塞,溪水滞留。越来越多的鸟形成浪潮,拖着一家老小全部身家,跟着飞。浪潮中清河拖着一口大棺,到西山头就举行封棺大典。最东边的箭塔和瞭望台也被仔细地焚毁,小溪里的水鸟野鸭跟紧了云梦的部队。

在这浪潮之中,蓝曦臣和少数执着者逆流而上。行路越来越艰难,有一天他踉踉跄跄冲出鸟群,发现捎着他的鸟已经不在了。他仰头,那一刻,只有天上那个幽魂和他,身子朝东。

滔滔世事,每只鸟都如一叶扁舟。蓝曦臣还曾经和以前一酒家的老板小二打了个照面。路上匆匆一见,那老板潇洒地很,只陪着个小二,什么都没带,在一众满身家当之中格外突兀。

老板笑道,已经够了,还要带什么?

蓝曦臣笑了笑。然后他们背道而驰。

他们飞着,向东一路飞着。不知道多久,飞过山川大河。

风景越来越奇诡,见到的鸟影也越来越少。他们飞过立着碑牌的岗子,高耸的瞭望台。飞过青山,飞过佛窟,飞过围猎场。金光瑶始终在空中,却飞得越来越慢。蓝曦臣就算睡一觉,爬起来就追,追个两时辰也就赶上了。每天只有空旷的山谷和沉默的风声,他们孤零零地一上一下缓慢行进。

风中已经出现了一丝海独有的潮气,路过的岗子上隐隐约约出现了破败的海神像,大红大黄大紫的颜色掉得斑斑驳驳。蓝曦臣心知他已经要到他最远的地方了。他将停下,他不能再飞了。如果在那最远的地方停留,他将迅速老去,死在那里。

这最远的地方实际上还有一座箭塔,还有一座瞭望台。他在一个清晨飞到了那里,摸上了塔。守塔者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云箭却还好端端的。他最后一次装上猎网,对天射去,一下一下拉弓搭箭。云雾遮住了视线,最后一支也射了出去。

然后他下了塔,站在最高的树尖上,已经能看见远处的海。一望无际,黑蓝的潮水循环往复地拍打嶙峋的礁石。他没再起飞。

可老天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当天如出一辙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金光瑶被雨直接打了下来,瘫在林子里。蓝曦臣一惊,旱季三月,居然还有大雨。顾不得考虑太多,他忙将捡着的金光瑶拖上了瞭望台。

金光瑶的翅膀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背与腰的后端消瘦得不成样,羽毛乱七八糟,一只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又茫然,和刚成形的血尸无异。蓝曦臣将他摊在台上,那双翅膀仍伸展着合不拢,他尝试合了一下最终放弃。

一路上,突然爆发的事情直至庙里那一推,时不时闪过脑海。而真到这时,那些事终于变本加厉地汹涌发酵,他心里一时涌上些不是滋味。

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一低头,对上了金光瑶的眼睛。

一片死寂,毫无反应。

他难过地说不出话,转到了另一边。背后,金光瑶对着他,露出了一点茫然。


雨一下就是几天,一直断断续续。他们缩在这里,金光瑶动弹不得,也没法回去。蓝曦臣不知道等他发展出心智后,是不是有执念,而现在他的表情懵懂如幼童,茫然又无辜。

蓝曦臣一阵心悸不忍。这时西边传来一声哨响,他猛地回身:谁!

迅速把金光瑶摆好,他跳下台,直奔声源。却见地上一只巨大的黑箭深入土中,绑着一封信。他防备地探了探,确定没事后,立刻拆下来看。

信很简短,大意是大水淹了附近一个山头,来的都是仙家的鸟,现在停下来等水退一些。蓝忘机等鸟来找他了。他和金光瑶情况如何?

他久久地沉默。雨滴又开始落。

这封信仿佛当头棒喝,忽然打醒了他。这几个月的追逐之中,他心神大乱,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个问题:如果追上了,然后呢?

然后...金光瑶这么个前无古例的模样,估计会实在有趣。他曾经可是恶贯满盈,那么肯定得好好对待。

不是谁都能逍遥,不是谁都能是温宁,不是谁都能相伴共度一生。

这封信终于将他一把拉回了地面,实实在在地提醒他,再怎么飞,也终会落地停下。

他在雨中走回了瞭望台。

金光瑶眼睛闭不了,看着他,还是一片茫然。

好多年以前吧,他受了伤,和一只小金鸟缩在简陋的洗衣房里疗翅膀。那只小金鸟特别会卖可怜,还会眼神精亮地看着你,对你笑。

现在他也想笑笑,又没笑出来。

第二天他哪里都没去,在金光瑶旁边继续试图帮他把翅膀尖的骨头接上。

他忽然想起以前,一个天阔云高的日子,他登上瞭望台,旁边站着金光瑶。他努力回忆那时金光瑶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却只想起来那天的风和今天一样,夹杂着花香,那天也很安静,却十分蓬勃。那天的阳光和现在这久违的阳光一样,漂亮得目眩,将他们镀上一层金辉。

然而他就是想不起来阿瑶是什么样的笑容。

他忽然慌了,像是孩童,拼命地飞在记忆的长河里,试图捞住流走的落花,然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一点点地模糊消逝。

脚边传来一点动静。是金光瑶被他碰到了。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被思念者,却只感到自己孑然一身。

明明他在身边,我却感到我在失去他。

我却在失去他。


当山头上的众鸟重整旗鼓继续进发时,蓝曦臣抱住金光瑶缩小的身躯。那双翅膀他实在抱不动,只能任由它拖着。

这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风起于青萍,扶摇而上九霄,荡遍四野,奔入天际。他们走出台上的亭子,停在台边。

蓝曦臣俯瞰脚下大地,壮丽河山。他不知是对谁说的,又好像自言自语,看好了。

他展开翅膀,优美的羽毛尖直指太阳。他好像回到了遥远的成年礼,那时他一身洁白,抹额束得整整齐齐,迎着姑苏的云霞翠轩,烟舫画船轻盈地跃去,飘然腾空。远处,一只只幼鸟像五彩斑斓的画一样点在各处街坊,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他从台边冲出,乘着盘旋的气流,绕着瞭望台飞了一圈。阳光下,他这些日子的狼狈神奇地被光芒遮掩,好像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年华。

台边,畸形的黑鸟孤零零地盯着太阳,翅膀摊着,头上的金色残破不堪,现在却闪闪发光。

蓝曦臣飞回台上,站在他的身后,把腿勾在他的翅膀下,轻轻地向前移去。

他慢慢向台边移去。

白鸟推着小金鸟,面向灿烂的阳光。他仔细地梳理那双大翅膀上剩下的羽毛,低声道:你会飞吗?

他们已经站在了台边上。眼前是山川万里,大地绵延。金光瑶的眼睛里倒映着热烈的阳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又如灯烛烧起来了一样。风从天际呼啸而下,杀气腾腾地奔来,少年从未存在的大笑大闹,裘马轻狂,都虚幻地一闪而过。

蓝曦臣轻轻一推,松开了腿。

那一刹那,金光瑶好像真的飞起来了一样,在阳光下绚烂恣意,翅膀长长地伸展。蓝曦臣恍惚着想,也许金光瑶害过的那些鸟能够审判,但只有他不能,他没有资格去审判小金鸟,并且他无法让他们替天行道。

金光瑶划出一道弧线,黑色的羽毛纷纷扬扬像花瓣一样散开,起飞,飞落,落向大地的怀抱。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飞啊飞,飞累了便在空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这就是那个传说的开始。

他落在了地上,翅膀像不堪重负一样折了一下,颓然松弛,贴在身体两侧。那只小金鸟终于闭上了眼睛,缩在巨大的翅膀间睡着了。

已经死过一次的他,不会再醒过来。

蓝曦臣停在台上,静静看着远处。他没有展开翅膀,他没有冲出台边,他没有起飞,没有降落。

——其实它什么地方都没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这就是那个传说的结局。

西山的江河奔流浪涌,气势磅礴。尘归尘,土归土,全部化为飞灰,随江而去,散于大千世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归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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